2025-07-17
通威賀蘭“漁光一體”基地
清華大學中意節能樓共十二層,北側與校園中的其他建筑無異,如刀削般豎立,南側則呈階梯狀,上窄下寬。向外延伸的樓層部分被裝扮成了景觀花園,而在花園的更外側,斜立著幾列面朝天空的光伏板。
坐在光伏板內側的花園露臺上,周圍的綠意與寧靜令人暫時忘卻了炎熱。還沒到6月,北京各大公共場所已經啟動了制冷系統。3月22日,北京海淀區的氣溫一度達到驚人的30攝氏度,打破了1959年有完整觀測以來的最高紀錄。
氣象觀測人士警告,未來三個月,等待我們的是一個“史上最熱的夏天”——而過去幾年的每一個春末夏初,這些人也這么說。
極端高溫和反常氣候,正在對普通人的生活施以真實的影響。清華大學能源環境經濟研究所副教授張達對南風窗說,公眾已然愈發意識到應對氣候變化的迫切性。它不是對未來的焦慮,而是對當下變化的關切。
人們在行動。
2020年,中國在聯合國大會上提出了“3060”目標,承諾中國將力爭在2030年以前實現碳達峰,在2060年之前實現碳中和。
“3060”目標對全球氣候變化議程的意義舉足輕重。2023年,中國碳排放量占全球總量的31.2%,是世界第一大碳排放國。可以說,中國減碳工作的實質進程,關系甚至決定了氣候變化的未來走向。
這同樣是一個無比艱巨的挑戰。國家應對氣候變化戰略研究和國際合作中心首任主任李俊峰曾說,如果要實現碳中和,中國的能源消費結構必須從化石能源占比80%以上,變成非化石能源占比達80%。如此天翻地覆的變化,必須在未來35年之內實現,“這要求我們既要有時不我待的緊迫感,也要有水滴石穿、持之以恒的耐心”。
風云詭譎、世事動蕩。如今局勢下,促成能源結構的徹底轉型除了緊迫和耐心,更需要一份定力,一份決心。
1
“3060”
何繼江一直在路上。聯系他時,他還在長春出差,待采訪當日,何繼江已抵達位于吉林市國網新源的豐滿培訓中心,準備下午的授課。
這位清華大學能源轉型與社會發展研究中心的常務副主任近年來輾轉于各地演講、培訓,向電力系統的各單位部門、能源行業的各相關企業講述他對中國能源轉型路線圖的種種思考。
2021年,何繼江在中國汽車供應鏈峰會的公開演講中表示,中國如果要在2030這一年向國際社會宣布,我們已經實現碳達峰并且碳排放量有所降低,那么,真正的碳達峰很可能會在2027年就實現。
四年過去,距離何繼江預測的時間節點還剩兩年,碳達峰的征兆,到來了嗎?
何繼江對此的個人判斷是,中國的碳排放總量已然進入增長放緩的平臺期。他在電話那頭說,“平臺期”的標志性數據有三。
一是,2024年中國新增電力使用量約86%來自可再生能源;二是,今年一季度,在我國全社會用電量同比增長2.5%的同時,煤炭發電量同比小幅度下滑4.7%;三是,2024年,我國汽油消費量與上年相比下降了2%。
這些微妙的數據表明,我國的能源消費結構正在悄然變化:化石能源的重要性逐步減退,可再生能源逐漸崛起,在新增電力裝機和發電量中占據了絕對的主導地位。
何繼江說,這一變化的平臺期會經歷三年左右,當中國的光伏裝機實現人均一千瓦,也就是總量14億千瓦的時候,碳達峰很大概率就能實現。而以目前平均每年3億千瓦左右的風光新增裝機容量走勢,新增風電光伏電量將大于全社會用電的年度增長量,如此來說,“2030年前碳達峰的目標一定會實現。而且這一年,很可能是2027年”。
碳達峰命中注定、終將到來,更艱巨的挑戰,是三十五年后的碳中和目標。
何繼江算過一筆賬:人為碳吸收層面,通過植樹造林和海洋碳匯,2060年我國所能掌握的碳匯大約在8億噸到10億噸之間,通過發展碳捕獲、利用與封存技術,還可以吸收約5億噸左右的碳排放。
這么算來,如果要實現碳吸收和碳排放的平衡,2060年留給我們的碳排放額度只有14億噸——也就是大約人均一噸。
然而,“技術路線究竟應該是怎樣的?目前學界還沒有清晰完整的技術方案。”何繼江說。
對我國來說,作為一個工業化尚未完成的發展中國家,作為一個制造業大國、世界工廠,重工業投資項目在當下和未來一段時間依然會是我國經濟增長的重要引擎。這該怎么辦?
一些地方政府官員在與何繼江交流中,向他坦承,對于碳達峰,地方通過節能、發展可持續能源和控制固定資產投資項目規模就能看見希望,但對碳中和,“大家的心理準備和決心都還不充足。”
張達說,一個經濟體的能源轉型主要涉及四大部門:電力、工業、交通、建筑。工業部門難以完全實現電氣化,一般認為減碳難度最大。在交通部門中,重型卡車、航空航海的清潔燃料成本太高,落實減碳也不容易。建筑部門所涉及的責任主體廣泛,減碳也有難度。而電力部門的轉型路徑目前看來相對清晰,成本相對容易估計,實現碳中和有據可依,并不是個飄緲的夢想。
沉甸甸的希冀,被人們放在了電力系統的轉型進程上。張達說:“電力部門會先于其他部門實現碳中和,也是其他部門實現碳中和的前提條件。”
2
失穩
張達與研究團隊測算,如果以“2060年實現碳中和”為目標,我國的電力系統應當在2050年左右實現凈零碳排放,屆時,非化石電力在電力供應中比重應提高至90%以上,其中風光發電量將占總發電量的60%以上。
據國家能源局數據,今年一季度,風電光伏合計發電量達5364億千瓦時,在全社會用電量中占比達22.5%。
未來35年,風電光伏發電占比還需要提高將近40個百分點,其中的結構性和技術性挑戰是十分艱巨的。
最關鍵的因素是,“目前風光水等清潔能源的發電成本,未必比火電更低”,中央財經大學綠色金融國際研究院副院長施懿宸告訴南風窗。
盡管中國光伏早在2020年左右就實現了“平價上網”,2023年以后,在一些西北沙漠基地項目地區,光伏的度電成本甚至顯著低于煤炭。
火電的規模效應顯著,一座發電廠只要發電量足夠大,單位發電成本就可以降得足夠低。同時,火電并網技術成熟,具備穩定的調頻、調壓和調度能力,可以支撐我國電網的穩定運行。經濟與穩定,是火電之所以目前還在我國電力結構中占據主導地位的兩大原因。
王勇是上海交通大學電氣工程學院教授,二十余年前便開始了對光伏儲能技術的研究。他與研究團隊發來一份長長的文檔,與南風窗解釋,火電與光伏接入電網的方式有著本質不同:火電通過同步發電機并網,光伏則通過電力電子變流器并網。如果進行類比,前者像一臺重型卡車,慣性強大、笨重,卻十分穩定,后者像一臺靈活的摩托車,反應迅速,但敏感,容易失去平衡。
因此,在目前的技術條件下,光伏裝機容量占比愈高,電網運行的穩定性就愈發下降,可能引起“電壓支撐能力不足、潛在失穩風險提升”等一系列后果。
王勇舉了個例子,就在今年春天,西班牙和葡萄牙突發大范圍停電,約6000萬人的正常生活受此影響,這也是近20年以來歐洲最嚴重的斷電事故之一。
這場災難性停電,就發生在西班牙剛剛慶祝其國家電網“首次在工作日實現100%可再生能源供電”的6天之后。
盡管停電原因并未明確公布,王勇說:“新能源電力的高比例接入,造成慣量支撐和暫態過流能力減弱,電網穩定性下降,造成了斷電。目前的技術理論是支持這一解釋的。”
張達說,我國對電力保供有更高的要求,對這類停電事故的接受程度更低。因此,在儲能和并網穩定性等支撐性技術還未取得創造性突破的當下,如何促進新能源電力的占比繼續增長,“的確是一個比較大的挑戰”。
王勇對支撐性技術的研發前景保持著充分的樂觀。他記得自己剛開始接觸光伏技術的1999年,那一年,光伏組件的光電轉化效率還只有17%。
26年過去,如今商用化光伏組件的光電轉化效率接近25%,實驗室中的組件效率一度接近30%。“我們有理由相信,未來二三十年,技術發展的速度會越來越快。”
特別是中國光伏技術和產業的發展速度。王勇記得,20年前中國光伏流行的說法是“三頭在外”,制造光伏組件的核心硅材料是國外進口的,在國內生產組件,又將組件出口國外銷售。“把清潔給了歐洲,把生產制造的污染留在國內。”
通威太陽能5G智能制造生產車間
現在已經沒人這么說了。我國光伏全產業鏈快速發展,無論材料、組件、逆變器還是系統集成領域,中國都是全球領導者。與此同時,國內新型電力系統蓬勃發展,光伏裝機量十分可觀,“完全避免了‘三頭在外’的現象”。
何繼江說,這是我國實現碳中和目標的巨大優勢。因光伏技術和產業之于國際市場的優勢地位,對我國來說,“綠色”與“發展”是協同共生、而非彼此矛盾的。光伏產業不僅提供了更清潔的電力,還創造了就業、出口和可觀的經濟效益。
盡管碳中和依然是很大的挑戰,“我們有理由對自己選擇的綠色發展道路更堅定。”
3
向前
2025年1月20日中午,特朗普就任美國第47任總統的典禮一結束,特朗普便簽署了一系列行政命令,其中他命令美國駐聯合國大使立即向聯合國秘書長或相關方提交正式書面通知,宣布美國退出《巴黎協定》。
這是特朗普的第二次“退群”。
這位第二次贏得選舉的美國總統是個典型的“氣候變化懷疑論者”,其能源政策以擴大化石燃料生產、降低能源成本為核心。當地時間5月22日,美國眾議院還通過了一份政府法案,取消了電動汽車,風能、太陽能和地熱電力來源的稅收減免。
民粹主義崛起、全球經濟增速放緩和地緣政治危機,不停動搖著各主要經濟體對于應對氣候變化的注意力和優先級。在張達看來,氣候議題本質關乎“下一代如何更好發展”,現如今,“這一代人已經遇見了各種各樣的問題”,即使是氣候政策積極如歐盟和英國,“面向他們自己的碳中和目標,目前形勢下,更加積極地去制定減碳計劃也困難重重,但很多人還在為之不懈努力。”
張達說:“但是我們必須開始行動,因為我們總會走入下一個時代。”
人類還在躊躇不前,而據世界氣象組織的《2024年全球氣候狀況》報告,2024年是首個全球年均溫度較工業化前(1850—1900年平均值)升溫超過1.5℃的年份,是有人類觀測的175年以來最熱的一年。
何繼江覺得,能源結構轉型的邏輯清晰明了,即使不從氣候變化的角度考慮,“所有人也都知道,地球上的煤炭資源是無法供應人類使用一萬年的”。人類必須考慮建立一個可持續的能源體系,對于各大經濟體而言,這個變化“越早發生越好”。“越早下手,得到的回饋越多。”
值得一提的是,國際能源署指出,因美國的能源政策調整,2025年可再生能源領域資本從美國市場流出達120億美元,其中72億美元流向亞洲新興市場,而中國憑借成熟的供應鏈體系吸納了43%的份額。據彭博新能源財經預測,受美方政策退步影響,2025—2030年中國風電、光伏出口增長率將提升至年均17%,并在全球市場份額提升至39%。
當前,中國光伏行業正在經歷深度調整期。而聯合國前副秘書長、“一帶一路”綠色發展國際聯盟主席、歐盟亞洲中心聯席主席埃里克·索爾海姆為我們觀察當下中國光伏發展提供了一個全新視角。
在成都舉行的2024第七屆中國國際光伏與儲能產業大會上,索爾海姆表示:“中國光伏是中國給予全人類的巨大禮物,將美好帶給這個世界。沒有哪個國家像中國,在這一發展中發揮了如此重要的作用,這是對世界的巨大貢獻!”
無獨有偶,一同出席大會的全球太陽能理事會首席執行官索尼婭·鄧洛普也表示“中國給全世界貢獻了一份大禮——低成本的太陽能”“中國用光伏‘拯救’世界”。
世界權威專家一致高度評價中國光伏對于世界的貢獻,這在其他行業極為少見。
為什么是中國光伏?
十多年前,當問到“離開了中國光伏會怎樣?”答案或許是“無關緊要”。彼時的中國光伏處于核心原材料、設備、市場“三頭在外”,隨時可能被國外“卡脖子”。隨著2008年金融危機席卷全球,加之歐美“雙反”的聯合打壓,中國光伏陷入“至暗時刻”,大量中國光伏企業倒閉。也是在這個過程中,中國國內應用市場啟動,光伏企業大浪淘沙,留存下來的一批企業如通威、隆基、天合光能等,深耕技術、精益管理,最終發展壯大起來,成為全球光伏的中流砥柱。
十余年后,麥肯錫對中美兩國各產業競爭力進行了對比研究。中國光伏產業遙遙領先于美國,也同樣遙遙領先于德國、日本、韓國,在全球具有重大領先優勢和足夠的話語權。
從市占率看,中國光伏產業占據了全球85%以上的市場份額;從產能規模看,中國的高純晶硅、硅片產能占全球的比重超過95%,電池超過90%,組件超過85%,中國企業通威股份一個車間的電池產能就超過整個歐洲,中國高純晶硅企業永祥股份的最大單線產能是歐美的10倍,且自動化、智能化及產品質量等各方面,均處于世界領先水平;從制造成本看,中國光伏制造成本全球最低;從應用端看,中國光伏新增裝機連續多年位居全球第一,光伏已成為中國裝機量第二大電源,預計明年、最晚后年將成為中國第一大電源,并逐步成為主力電源。
永祥股份花園式工廠
與此同時,過去幾年來,中國“新三樣”已成為新的“爆款”。截至2024年底,中國光伏產品、鋰電池、電動汽車在全球的市占率分別達到85%、79.8%、70.4%,具備強大的領先優勢。正是有了以光伏產品為代表的“新三樣”的跨越式發展,中國新能源產業在全球遙遙領先,一騎絕塵。
國際可再生能源署的研究報告顯示,要實現2050年碳中和目標,全球光伏累計裝機將達到18200GW,年均增長615GW,這已是近五年來該組織第三次上調預測目標,但仍趨保守。根據相關機構測算,要實現2050年碳中和,全球平均每年需新增光伏裝機1500—2000GW。截至2024年,全球新增光伏裝機約500GW,累計裝機約2000GW,離目標裝機量還有很大差距。
隨著“新三樣”產業鏈出海,預計未來二三十年可撬動50萬億—100萬億人民幣走出國門,有力支撐其成為與美元比肩的全球貨幣。過程中,不但能加快發達國家能源轉型步伐,還能幫助“一帶一路”沿線和廣大欠發達國家跨過先污染后治理的老路,一步踏入可持續發展的快車道,推動全球能源體系轉型升級。
也許正是看到中國光伏在全球能源轉型中扮演越來越重要的角色。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歷史系教授亞當·圖茲在英國《金融時報》撰寫的文章中表示,如果應對全球氣候變化問題需要一個領導者,那這“只能是中國”了。
事實上,無論美國如何搖擺、歐洲如何踟躕,中國對能源轉型的決心都不容動搖。就像習近平主席曾多次強調的:“應對氣候變化不是別人要我們做,而是我們自己要做,是我國可持續發展的內在要求,也是推動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責任擔當。”
2025年4月23日,習近平主席在氣候和公正轉型領導人視頻峰會上致辭表示,自5年前宣布碳達峰碳中和目標以來,中國構建了全球最大、發展最快的可再生能源體系,建成了全球最大、最完整的新能源產業鏈。中國是世界綠色發展的堅定行動派、重要貢獻者。同時明確表示,中國將于聯合國氣候變化貝倫大會前,宣布覆蓋全經濟范圍、包括所有溫室氣體的2035年國家自主貢獻目標。
習近平主席強調,無論國際形勢如何變化,中國積極應對氣候變化的行動不會放緩,促進國際合作的努力不會減弱,推動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實踐不會停歇。
致辭引發國際社會熱烈反響。聯合國秘書長古特雷斯23日在峰會后舉行記者會,高度評價習近平主席在峰會致辭中提出的最新氣候方案,稱贊該方案對全球氣候行動具有“極其重要的意義”。他指出,多國領導人承諾提交雄心勃勃的新氣候行動計劃,傳遞出國際社會團結應對氣候變化的強烈信號。“正如我們今天聽到的那樣,世界正在全速前進。沒有國家或利益集團可以阻止清潔能源革命。”
“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從國際權威專家視角,我們更加有理由相信中國光伏——這個傾注了中國政府、行業同仁以及14億中國人的共同努力,并在人類原有的基礎和平臺上共同營造起來的一個行業,必將一路向前,擁有更加美好的未來。
在南風窗采訪的最后,張達回憶起一次去鄂爾多斯參觀新能源大基地的經歷。
他記得自己站在高處,與同行者一同俯瞰一片被光伏板所覆蓋的戈壁。這個基地按規劃將擁有數百萬千瓦的光伏裝機,目之所及、層層疊疊,宛如戈壁中央憑空建起了一片靛藍色的大海。
而在光伏板下方,在人造之物的庇佑下,草木穿過砂石,頑強生長,生生不息。